淡水河依然静静流淌,河里除了不堪入目的污水,分明还有拥挤的问号。
为什么人大代表、专家学者奔走呼吁,污染始终难以根治?为什么深惠两市历届市委、市政府都大力投入治污,却效果难显、污染依旧?
这条当地的"母亲河",有着与台湾第三大河流相同的名字,也有着相同的命运———遭受污染。
早已没有人沿河戏水,饮水、灌溉更是成为昨日泡影。当地老农因为抽取淡水河水灌溉,导致供港蔬菜重金属严重超标,不得不放弃了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农活。农退工进,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厂房、数不清的排污口和日渐弥盖整个河面的水浮莲。
淡水河全长95公里,发源于深圳梧桐山,横跨深圳、惠州两市,流经深圳龙岗下辖的横岗、龙岗、坪山、坪地、坑梓等多个近年来高速发展的城镇,由下陂村进入惠州市惠阳区,最终经马安镇流入西枝江,成为西枝江的一级支流,东江的二级支流。
也因此,淡水河的污染也在影响着西枝江和东江水质。
16年跨界治污路,让淡水河成为污染与治理的"标本":一方面,淡水河用自己的牺牲验证了片面追求发展速度的严重恶果;另一方面,淡水河治污用16年的时间验证了跨界河流污染治理的"老大难"。
"深色"淡水河绿油油水浮莲占领着河道黄+黑水大起来什么都有
记者驱车从惠阳境内流域出发,沿着淡水河一路向上,直到深圳市龙岗区的龙岗河和坪山河,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在惠阳境内紫溪口断面,记者看到淡水河的河面变成了一片"绿色平原",绿油油的水浮莲仿佛"恶之花",密密麻麻地占领着河道。
当地环境监测站的负责人告诉记者,水浮莲因过量的氮、磷而生,生长速度很快,是水质严重污染的一个显著的生物标志。
用水边沙场的一位工人的话说就是:"过去是很多人面朝着河水,如今是百万人口屁股对着河水。再加上有些养猪场之类的排放污水,如今的河水除了长草,其他的什么也干不了。"
目前,淡水河污染浓度超标好几倍,淡水河中污水和清水的比例达到了可怕的5∶1。生活污染是一方面,更为严重的是高速发展带来的工业污染。
据统计,1999年以来淡水河流域人口以年平均20%多的速度增长,到2006年翻了两番,达到250万人;重污染企业数由1999年的120多家增加至2007年的250多家,工业废水量从每天2.2万吨增加到每天12.5万吨。
与此不相适应的是,污水处理设施的建设和投入使用情况远远跟不上污染增加的脚步。污染企业新增速度也高于关闭速度。
来到深圳龙岗区,记者沿河选取了几个断面进行实地观察。
龙岗河盛平桥断面,河水很少,薄薄的一层颜色却离清澈差得很远,桥下河道两岸杂草丛生。附近一酒店的老板说:"盛平河(该段流域的名称)很多年都是这样,冬季还好,水量不大,感觉不明显。等水大起来,河面上什么都有,实际上就是臭水沟。"
在坪地镇坪地广场,记者的感受更加明显。部分河道已经干涸,稀稀拉拉的几道弯流都是黑黄相间的污水。附近加工厂,一个三米见方的排污口直接将污水排进河道,排污口周边腐蚀和残留痕迹明显。
龙岗河富乐村一段,宽宽的河道两旁被水泥厂、塑料厂、电镀厂等占据,河堤上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个大大的口子用来排水。"金融危机让不少厂子停 产、减产,工人放假,很多排水口都不用了,不然的话排得更多。"当地人告诉记者,排放的污水有没有处理他不知道,但排水高峰时期排出的水总是又黑又臭。
肮脏的"淡水"河,这种反差仿佛一个巨大的嘲讽,刻划在深惠大地上。
一瓢淡水的发展吊诡
大发展却失去一口干净的水总慨叹如果当初不污染多好
要追问淡水河,还得从旧事说起。
惠阳区淡水镇因淡水河穿镇而过得名,长期以来惠阳区淡水等镇的居民都将淡水河看作"母亲河",龙岗人也有同样的情怀,饮水、灌溉、洗衣、洗澡用的都是淡水河水(深圳境内为龙岗河、坪山河)。
然而,1990年代以来,淡水河河边的大楼变高了,经济发展了,淡水河却被抛弃了。
以惠阳为例,1990年,惠阳在淡水、陈江、大湖溪三地中选择了淡水镇,将县城搬迁到了淡水之上。当时,惠阳的考虑是:淡水县城紧邻大亚湾,临近香港、深圳,交通便利,易于开发,易于招商引资发展对外经济。
如此想法在广东这样一个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并不新鲜。也正是基于加大发展的思路,虽然惠阳人搬迁之时已经发现淡水河出问题了,但当时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搬到这里的时候就知道,取自淡水河的水已经基本不能喝了。"惠阳区有关负责人回忆说,当时惠阳尤其是淡水镇的自来水取水口就在淡水河,但居民只用自来水洗澡,吃喝用水则到外面打井取水。"外地出差过来的,很多都自带矿泉水。"
这些历史实在太过无奈,水质太差和水价太高的畸形现实,让居民们不得不为了喝水奔波忙碌。
直到今日,不少淡水人仍记得取井水的盛况:"大量市民结伴到附近村镇取井水,自行车和摩托车上载着几个塑料桶,取水大军浩浩荡荡。"
据了解,当时惠阳自来水厂加大处理投药量和加强处理程序,导致自来水成本不断上升,水价不断上涨。到1996年,惠阳自来水水价高到每吨1.4元。"这个价格对上世纪90年代初的淡水镇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
为了发展牺牲河流,发展起来后发觉喝一口干净的水都难,发展的吊诡在一瓢淡水河水中显露无遗。
为应对饮水压力,1998年惠阳花费近4亿元,铺设了20多公里的管道,将自来水厂的取水口搬到了西枝江,淡水河从此被彻底抛弃。
目前,淡水城区的水价是物价局依据惠阳西枝江引水工程的投资及核定自来水公司成本确定的,居民生活用水2.70元/立方米,工业用水2.75 元/立方米,从2005年12月1日起,由自来水发展总公司随水费代收生活污水处理费,具体标准为:居民用水每立方米0.30元;工业用水每立方米 0.50元。
这个水价从1999年开始到现在已经执行了10年,"实事求是地说,此水价刚施行的那几年确实偏高,而目前虽然相对不高,但却对自来水公司造成了每吨水0.125元的亏损。
也正因为如此,说起淡水河污染问题时,自来水厂和环保局的工作人员总是在"唠叨":如果淡水河没被污染该多好?如果淡水河能治理好又该多好?
这又何止是淡水河边人的慨叹?
第一次跨界共识的流产
治污跑不过排污有共识还缺方案
治理谈何容易。
治理首先要面对的难题就是协调深惠两市进行治污。
早在1993年,淡水河的污染问题已经引起了广东有关方面的重视。根据广东省政府当年下发的《广东省跨市河流边界水质达标管理试行办法》要求 淡水河上游龙岗河、坪山河的交接标准在1995年达到III类。而如今,不要说III类,连V类标准都没有达到。劣V类的水质,让淡水河治污可望而不可 及。
联合治污,首要问题是协调,协调的首要问题是达成一个对现状和治理方案的共识。
在1998年10月,深圳和惠州市级层面曾就淡水河治污达成了第一次共识,两市环保局在省环保局的牵头组织下,共同制订了《淡水河流域污染源调查整治工作方案》,并共同委托国家环境保护总局华南环境科学研究所,对淡水河流域的污染源进行调查。
有意思的是,华南环境科学研究所的调查结果并非各打五十大板,而是认为淡水河污染的主要根源在于深圳。调查结果显示,深圳市的污水总量和COD总负荷分别占淡水河流域的95%和94%,主要污染来源于城镇生活污水,其次是皮革、电镀、印染洗水工业和养殖废水的污染。
惠州人似乎一下子有了底气,毕竟5%要比95%好治多了。而深圳也认识到了治理的紧迫性。深圳市随后下发的《珠江流域(深圳)水环境综合整治 实施方案》明确提出,到2003年底,龙岗河、坪山河基本达到农业用水要求,到2005年,深圳全市水环境质量有明显改善,主要饮用水源水质满足功能要 求;龙岗河、坪山河基本达到Ⅳ类水质标准。
在此期间,多位省人大代表针对淡水河污染问题向省人大提出建议。2000年4月,省九届人大三次会议对"加快淡水河污染整治,保护东江水资源"的议案进行督办,次年,省人大常委会检查深惠两市的议案办理情况。
目标确定了,决心下了,整治、监督的力度也有了,计划中需要关闭的污染源基本都按期完成,甚至超额完成。
然而淡水河水质依然是又黑又臭的劣V类。
原因依然要归结到两个根本问题:发展大于一切,新增加的污染企业和人口带来的污染排放量大大超过了治理的削减量,发展的速度远远高于治污的速度;协调治污力度不够,始终没有形成一个双方共同确认、共同努力的治污方案。
至此,"第一次共识"没有从根源上解决污染问题,变成了事实上的流产。
跨界治理的现实困局深圳喊冤:十年治污至少有苦劳惠州憋气:上游建水库问问我嘛
2007年,中山大学环境科学研究所编制的《淡水河污染整治计划实施回顾评价》也显示,上游深圳市的COD排放总量仍占整个流域的80%以上。
但近10年的发展和治理过程却让深圳觉得有点冤屈。确实,深圳龙岗近十年来下大力气做了很多治污方面的工作。根据深圳市政府提供的材料,龙岗 河、坪山河、观澜河三河的全面整治早已开展,深圳先后在三河流域投资50多亿元用于水污染治理,形成9座污水处理厂以及累计150公里的配套干管,总处理 能力67万吨/日。未来深圳还将有数十亿元污水处理厂和管网投资。
然而,淡水河的清白并没有因为这些投资得到还原,责任矛盾依然存在,只不过由"污染责任"转向了"治理责任"。污染的根源没有彻底清楚、治污措施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新建污染源太多等被屡屡提及。
有关专家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已经建成的污水处理厂和管网的使用率不高也是原因之一。惠州方面对此表示赞同,惠州选出的省人大代表黄秋生说,深圳的污水处理率很低,每天产生污水达到80万吨,有效处理只有30多万吨,管网的收集率也很低,很多污水无法实现截污。
还有一个矛盾涉及河流的自净能力,矛盾的根源在于水库的兴建。以坪山河为例,为确保当地居民的饮水,坪山河的源头建起了水库。此举在流域内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当地人为了喝水当然说好,但很多人却意见颇大。
住在坪山河源头三洲田水库附近的居民说,枯水期水库都在截水,河流顿时变成了臭水沟,只见污水不见清水。等到了大雨天水库放水,可以看到黑水黄水带着饭盒、塑料袋等杂物一起冲下来。
惠州市环保局的意见当然更大:上游建水库截水先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嘛,毕竟这条河污染严重,再建一个水库,等于完全断掉了河流的自净能力,对我们下游的影响非常严重。现在排入西枝江的河水只能靠惠阳境内的山水、溪流汇入进行自净。这也是淡水河污清比例畸高的重要原因。
第二次共识的期待
省人大"最大力度"监督新治污再解利益纠结
"一年初见成效,三年有所突破,八年明显改善,远期达标交接。"
这是《广东省跨地级以上市河流交接断面水质达标管理方案》和珠三角有关规划对淡水河污染治理的一个总体目标。按照这个目标,2010年,深圳与惠州交接断面的水质要达到V类水体标准,2015年达到IV类,2020年达到III类。
"人大代表在看着,两岸群众在看着,我们的政府有责任治出成效。"
这是去年12月底,省人大常委会主任欧广源在淡水河污染整治座谈会上开门见山的一句话。这次会议让深圳、惠州高层10年来首次正式坐在一起协商解决淡水河污染问题。正视矛盾、加大投入、寻找根本解决之策成为这次座谈会的主题,"公平、公正、科学"成为协商原则。
按照这样的目标,按照协商的原则,深圳、惠州两市开始了达成"第二次共识"的努力。
有一个共识已经形成:流域限污、总量控制势在必行,现有污水必须经过处理再排放。
与此同时,更深层次的矛盾产生:经过处理的污水是继续排进淡水河还是排进大海,排进大海是在深圳入海还是惠州入海。
这其中又一次牵涉到地方利益和部门利益:海洋和渔业局当然反对排海,深圳、惠州希望排海又都希望在对方境内出海。
应该说,从治理淡水河以及当前污染治理趋势的角度上,排海似乎成为根治污染的解决方案。
距离治污座谈会的召开,已经过去3个多月。昨天,听取省政府关于淡水河污染治理情况的报告又赫然出现在省人大常委会今年的监督工作计划中,占 据了15项监督工作项目的一项;同时,跟踪督办淡水河污染整治的建议,也出现在省人大常委会今年代表建议重点督办项目中,成为6项督办内容中的一项。
推动淡水河污染治理已经成为省人大常委会今年履行监督职能的重中之重。对于深圳和惠州来说,治污"不差钱",真正的问题在于怎样同心协力拿出 一个根治污染的方案来,形成足可操作的第二次共识,让淡水河在成为污染标本的同时,也能成为一个警示片面发展、解决跨界治污的标本,让既成的牺牲变得更有 价值一些。
记者手记:
为何要解剖淡水河这只"麻雀"
淡水河,一条95公里长的"小河",一条治污16年未得根治的"小河",一条被省人大常委会列入监督计划和重点督办项目的"小河"。
这条"小河"并不普通,片面追求发展速度带来的惩罚让它成为片面发展牺牲品的集中代表,其背后是跨区域协调的现实困境和发展冲动对科学发展的消解。
《珠江三角洲地区改革发展规划纲要》上升为国家战略后,珠三角城市之间势必加强区域协调,深莞惠也将更加紧密地抱团发展。在美好目标的激励下,深惠两市眼下的重点是能否趟过浅浅的淡水河,跨过那条看不见的行政界线,为跨界治污杀出一条新路。
淡水河16年的治污路,在当下中国颇有标本意义。如果这个难题能够破解,那么统筹区域协调发展还有什么跨不过的坎?
我们期待淡水河早日变清!
我们更期待淡水河变清过程的警示与启示,能够给我们带来一笔丰厚的制度财富。
本版撰文:本报记者徐林
(本文来源:南方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