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与环保的博弈，让一个基层环保官员在现实中面临着两难
本刊记者/刘炎迅(发自江苏南京)
侯宜中最近的身份比较多。有人叫他环保"深喉"，也有人叫他叛徒，在环保界他是多事的"大老虎"，但惟独很少有人关心他当初的那个身份，仪征环保局书记。
被改变的生活
新华社的报道让侯宜中一举成名，他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离开仪征市中心鼓楼旁边的家，来到南京，这是他女儿家，和老伴一起，说是来帮着带10个月大的小外孙。其实，家里人都知道，现在的侯宜中，必须注意安全，这是他们过去的若干年里从没有体会过的微妙感受。
危险来自哪里？每个成员都有不同的答案。这家人，如同一下子被丢进深海之中，莫名的恐慌伴随着生活。
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不要一个人回仪征，非要回去，一定要低调，再低调。
5月31日，侯宜中在南京，见面时，没有寒暄，侯宜中穿着白色的汗衫，碎花睡裤，完全一副居家老人的模样，但表情严肃。提起自己的4年举报无人搭理，提起化工厂的污染，他金刚怒目，甚至脏话不断，引得在厨房做晚饭的老伴的呵斥。
打开电脑，他展示自己写的举报信，还有一封刚刚写好，但并未发出的信，他说因为现在成了新闻人物，还是要低调些，暂时不能再发表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文中的一个人名删去，那是市里的领导。现在看来，直接点出名，有点过分了，这样不好，他说。
6月14日，侯宜中又发来短信，说，他们改表不改里，还在顶风办化工园，双方在暗较量。
对秋后算账一说，侯宜中想得也很清楚，可能有三个方面："一、说我举报不是事实，诬告；二、说我是社会不安定分子；三、查我有没有经济问题。"
"我都不怕。我是干净的。"侯宜中说。
在职的时候，侯宜中总是被人说成工作狂。退居二线后，他迷上了乐器，弹古筝，拉大提琴、小提琴、手风琴，家里有七八种乐器，"爱玩"。
要不是举报，他说，自己的晚年生活会很舒服。不用整天烦，整天担心。
他说自己之前被媒体曝光的照片里，张牙舞爪，像个怪物，不过他觉得央视的节目还是客观地评价了他，肯定他不是个坏人，这样让他感到好些。
白岩松把他评为"一周新闻人物"。看完后，侯宜中给仪征市委书记费高云发了条短信，说"今天晚上，中央台把我作为一个新闻人物播出去，我不知 道，我不开心，这个事情恐怕还要引起很多的问题，我声明跟我本人不相干。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媒体这么说了，我建议仪征不要把网站和论坛再关闭了。"
市委书记没有回复。侯宜中叹了口气，"他们也有难处。我添乱了。"
事情闹大了。紧张的不再是侯宜中一个人。
最苦的单位
曾经侯宜中不用紧张，那时的他很风光。
那时的仪征风光很好，是很多人的养老首选之地。仪征是一座有着2500多年悠久历史的古城，史有"风物淮南第一州"的盛誉。1970年代，仪征化纤集团诞生，各地人才涌入，仪征成为一个移民之城，城市崭新，市民素质很高。
而此后的若干年里，在仪征城的附近，先后出现了一些大的石油化工企业。但这些巨头，因为工艺先进，且石油化工本身的密闭性，没有给仪征带来环境威胁。
2000年，侯宜中是仪征市经济开发区办公室主任，一把手。这一年年底，他查出脑动脉瘤。2004年下半年，他被调到市人大财经委，化工厂也投产了，污染也有了。这时候的侯宜中，因为没有具体行政事务，比较闲，做的最多的是调研。
在人大常委会的小组讨论上，侯宜中拿出自己的调研报道，指出扬州市工业园区的几家化工厂存在污染问题，提出要质询当时的环保局长。"当时环保局长是我老战友，我不怕他对我有意见，我是对事不对人。"
没想到质询没有成功，他却被调到了环保局，做了党委书记，理由很有趣，让他去加强领导。侯宜中明白，这是领导有意难为他，你不是老说环境有问题吗，让你去管，看你还怎么说。
到了环保局，处境变了，遭遇也不同了。遇到废气扰民，老百姓打电话，第一个就是给环保书记侯宜中，骂他。"我从2005年开始就被人家骂，我们 环保局，虽然做了工作，但双文明评比中，只有一年，其他都不是文明单位。全局人都很委屈，做了很多事情，吃了很多苦，我在政府很多部门呆过，觉得环保局最 苦。"
侯宜中在做书记的时候，不管行政工作，但污染当时已经很严重，侯宜中就继续调查研究，了解情况，他发现一家叫扬农优士的污染企业，当时已经投产。
优士化学厂是扬农药化工集团(以下简称"扬农")下属企业，这家企业是扬州市的经济支柱，总部位于市区南郊，主要生产农药、氯碱、精细化工产品，其历史可追溯到1958年，目前是国家重点农药生产骨干企业，上市公司，扬州的缴税大户。
2002年，扬州创建"国家环保模范城市"。而扬农化工身居城市腹地，实在不妥，决定搬迁，"退城入园"。当时，规划建设的工业园有江都和仪征 两处可选。江都位于扬州下游，是"南水北调"工程的东线源头。当即被否决。于是，扬州决定，将化工园迁至其下属的仪征市城区以西，规划面积2.5平方公 里，后来规划面积扩大到约60平方公里。
侯宜中说，当时建成投产，没有任何手续，未批先建，都是行政的力量。如果当时各种手续都有，包括环评，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2005之前，刚投产的时候，污染真严重啊，三公里范围内的小树芽，都是黑的，看了伤心啊。老百姓怨气大，有的联合起来堵厂门。"
侯宜中那时给中共仪征市委写了信，点明了仪征市环保的问题和建议。从2005年开始到2006年仪征市政府加强治理，情况好了很多。
"它的主要问题就是工艺设备太简单，达不到环保要求，比如煮饭的锅盖坏了，不是一处漏气。"侯宜中说。治理了一半，但还没有彻底。
侯宜中说，他写举报信，是从瑞祥化工开始。这是扬农集团在工业园内继优士化工之后的第二个项目，"优士化工是未批就建，而瑞祥化工又这么干了，这是2006年，违反江苏省里规定。"
侯宜中想让化工厂离仪征远一点，那样污染就少了。但要想搬厂，这可不是他和仪征市环保局能促成的。一个现实是，扬州市化工园的一把手级别比仪征高。
侯宜中继续写信，给扬州市环保局、扬州市建设局，以仪征市环保局书记的身份。挂号信递上去，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人找他谈。隔了几个月，他就写信给省环保厅。侯宜中的犟劲上来了，他不停地写信，一级一级往上，他说，就不信没人管。
选择写举报信，他认为这很正常，自己是个党员，向上级反映工作问题，合情合理。
连锁反应
不断写举报信的侯宜中发现，自己的党委书记的头衔还不够分量，于是他开始寻求帮助，开始联系老干部联合签名。
在侯宜中的联系下，先后有203位仪征退休老干部签名。侯宜中将联名举报信寄到了中央。
这些老干部此前就对化工厂的污染颇多非议。这一次侯宜中牵头，自然有人响应。签名的人没有处级干部，都是正科级，基本都是退休多年，没有顾虑的。一些在职的领导，虽然口头上赞成，但说到签名还是有些害怕。
签名的人里，惟有一个在职的，殷恩宇。他是侯宜中的继任者。
2007年，侯宜中年龄到了，退居二线，被安排到市创模办当副主任。
联名举报信送到国家环保局等中央部委，潘岳亲自批示，《中国环境报》记者受命来调查。
这让侯宜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但后来，调查报道刊登后，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更意外的是，我名字曝光了。这样难看了。这样写对自己(环保部门)也不利，自家人出自家人洋相。"侯宜中说。
各级省里的领导来找他谈话，有赞扬他，也有劝他的。
后来，真正引爆舆论沸点的，是新华社的那篇报道。侯宜中，环保局书记的身份，4年来为两家污染企业不断举报的现实，让公众在无奈中感受了愤怒。
事情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虽然在漫长的举报中，侯宜中已经成名，但对于化工厂的污染，人们还是各自为战。侯宜中被新华社曝光后，情况有了变化。大家开始以侯宜中为中心，展开了对抗污染的联合，积蓄多年的愤怒也在这一刻爆发了。
侯宜中开始和更多的人博弈和互动，到这个时候，侯宜中发现，自己就像那个揭开潘多拉盒子的人，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受其控制了。
"我们仪征的市民王明，在网上看到了这个报道，把它贴在仪征的网站上面，乖乖，一下子跟帖几百条，大家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给仪征做了好事。"他说。
后来事情越闹越大，王明计划万人签名，支持侯宜中，这让侯宜中很惶恐。有陌生的市民发来短信说，"期待着万人签名的这一天，人心齐、泰山移。"
侯宜中说他并不认识王明，"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得到 他电话的。后来听说，王明被警察叫去谈了好久。
4年的举报中，中共仪征市委书记、化学工业园的主任、扬州市环保局长都找过侯宜中多次。他们的态度是，一致认为侯宜中说的对，答应要改。
扬州市环保局长金秋芬，比侯宜中小一轮，也属虎。她给侯宜中短信说，"你是个大老虎，我既爱你又恨你，我爱你是因为你这种人没有了；恨你，是你给我带来了太多的麻烦。"新华社的报道发出后，金秋芬也受到了压力，她给侯宜中发短息，"大老虎名震四海，小老虎跟着出名。"
侯宜中说，他现在是仪征市创模办主任，这个机构的全称是，创建国家环保模范城市办公室，听起来责任不小。
退休后，他想成立一个环保组织。但侯宜中顾虑，可能不会批。
侯宜中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在南京，小儿子在仪征招商局，事业编制，媳妇在仪征车管所工作，他们反对侯宜中写举报信的，侯宜中模仿子女的语气说："老头子(父亲)找事做，坏了我们的后路。"
去年5月份，侯宜中家里添了个小孙子，出院后，才有六七天的小生命，废气一来，不得不关窗户。侯宜中说，不为别的，孙子的出生，坚定了他举报。
事情到今天这一步，侯宜中直说没有想到，"如果想到这么大，我可能要掂量掂量。"
扬州市环保局项目开发管理处处长鲍志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针对扬州化工园问题，目前扬州市已采取三项措施对化工园进行整改。扬州市领导也已经明确要求优士在整改的同时，做出搬迁计划，远离仪征城区，"目前尚无搬迁时间期限，但时间不会太久"。
关于扬农搬迁，江苏北面的连云港灌云县一直在努力，负责招商的灌云县文化局书记柴满忠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初扬农化工刚搬到扬州化工园的 时，他们就争取过，无奈对方不舍。如今，侯宜中把这个企业炒得灰头土脸，灌云方面觉得搬迁的事情，有眉目了。他们依旧在行动着，找到省环保厅，甚至找侯宜 中，希望他从中帮忙穿针引线。
连侯宜中自己都没想到他的身份又多了一层，竟然有人把他当成了招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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